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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野派》:资本牢笼中的建筑梦想与身份困境

在2024年的电影版图中,《粗野派》(The Brutalist)以其深邃的主题和雄心勃勃的叙事,为我们呈现了一部关于建筑、梦想与身份的史诗级作品。影片通过匈牙利裔犹太建筑师拉斯洛·托斯(László Tóth)的生平与事业,深刻地揭示了创意工作者在商业体系中的挣扎,以及移民群体在文化认同中的困境。

影片的核心之一,是拉斯洛作为建筑师在资本面前的无力感。他试图在美国实现自己的建筑理想,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资本游戏中的一个装饰品。这种对资本对艺术异化的具象化隐喻,尖锐地揭露了现代社会中创意与商业之间的矛盾关系。拉斯洛的设计理念被甲方随意篡改,他的艺术追求被市场的规则所束缚,最终他只能在资本的夹缝中寻找自己的位置。

同时,《粗野派》也深刻地探讨了移民身份的精神撕裂。拉斯洛作为犹太建筑师,在美国的梦幻灭中挣扎。他的经历呈现了移民群体在文化认同与阶级壁垒间的永恒困境。影片通过拉斯洛的视角,质问了“归属感”的虚假承诺。在美国这个所谓的“自由之地”,移民们面临着身份的迷失与重建,他们的梦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建筑在影片中不仅是艺术的表达,更是权力的象征。那些宏伟的建筑背后,隐藏着剥削与压迫的逻辑。现代主义的乌托邦理想,在资本的裹挟下,成为了炫耀与权力的工具。影片中的建筑场景,如光之教堂式的神圣空间,反而反衬出人性的堕落与社会的不公。

此外,影片还通过拉斯洛侄女的沉默,暗示了战争创伤的代际传递。这种创伤在资本社会中改头换面,却持续蔓延,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人。而拉斯洛妻子因止痛药成瘾的支线,则直指美国医疗资本对弱势群体的慢性谋杀。这种药物成瘾与拉斯洛的创作困境相互交织,形成了对社会系统性压迫的双重揭露。

在叙事手法上,《粗野派》采用了70mm胶片与破碎叙事的结合,既制造了视觉上的奇观,也暴露了导演对史诗感的过度执念。这种形式主义的冒险,虽然在视觉上令人震撼,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反噬了主题的深度。影片的形式野心,使得某些情节的展开显得有些仓促,角色的内心世界也未能得到充分的展现。

影片中穿插的伪纪录片式宣传影像,构成了对美国梦话语的辛辣反讽。这些影像与主线故事形成真假互文,揭露了美国梦如何通过影像机器自我神话。拉斯洛的建筑梦想与这些宣传影像中的美好承诺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巨大落差。

拉斯洛从艺术创作者沦为甲方玩物的过程,映射了知识阶层在晚期资本主义中的普遍困境。才华在资本面前变得一文不值,创意工作者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妥协。这种物化悲剧,不仅是拉斯洛个人的不幸,更是整个社会的悲哀。

影片中犹太身份的符号化困境也值得深思。开篇的锡安主义叙事与结尾的复国暗示,使个体悲剧被迫承载过重的民族寓言。这种处理虽然增强了影片的象征意义,却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故事的现实批判力。拉斯洛的个人挣扎,被赋予了过多的民族与历史意义,使得观众在关注个体命运时,不得不考虑更广泛的社会与政治背景。

最后,《粗野派》作为一部电影本身,也成为了资本时代的奢侈造物。其三小时的片长,不仅考验着观众的耐心,也反映了艺术在资本时代中的尴尬地位。影片最终沦为威尼斯双年展宣传片的结局,完成了对艺术体制的终极反讽。艺术在商业的驱动下,往往失去了其独立性与批判性,成为了权力与资本的附庸。

《粗野派》以其独特的叙事手法、深刻的主题探讨和精美的视觉呈现,为我们提供了一次深入思考艺术、资本与身份关系的机会。它不仅是一部关于建筑的电影,更是一部关于人类梦想与社会现实的深刻寓言。

在《粗野派》开场十分钟处,阿德里安·布罗迪饰演的建筑师用颤抖的手指划过混凝土墙面,这个动作泄露了整部电影的秘密——那些被誉为现代主义丰碑的粗野主义建筑,本质上是用资本的水泥浇筑的伤口。导演詹姆斯·格雷以近乎偏执的考据癖复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筑界风云,却在每一帧考究的画面里埋藏着更黑暗的质问:当柯布西耶的模度理论遭遇美国军工复合体的支票簿,现代主义理想究竟是一场崇高的自杀,还是早已沦为权力的情妇?

影片中那栋永远无法封顶的政府大楼,其钢结构骨架在逆光中宛如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铁丝网。这不是简单的视觉隐喻,格雷刻意让布罗迪的犹太建筑师在蓝图上画出与纳粹工厂相似的通风系统设计。这种令人不安的重复暗示着:从欧洲死亡工厂到美国军事综合体的流水线上,现代主义建筑始终是暴力机器最忠实的共谋者。当主角吞下致幻剂在未完工的走廊里狂奔时,混凝土墙面突然渗出鲜血——这个超现实瞬间撕破了功能主义美学的谎言。

耐人寻味的是,格雷选择用65mm胶片拍摄这些建筑场景。当伊士曼柯达的乳剂颗粒与混凝土的粗粝质感在银幕上共振,胶片本身成为了对抗数字时代遗忘机制的武器。这种材质层面的抗争,比任何台词都更尖锐地揭示了主角的困境:他试图用物质的永恒性对抗资本的瞬时性,却不知混凝土恰恰是资本最完美的物化形态。

菲丽希缇·琼斯饰演的残疾妻子在空荡的样板间里转动轮椅的镜头,构成了全片最精妙的建筑批判。她不断碰撞到那些为"健全男性"设计的标准尺寸门槛,这些看不见的暴力比任何宣言都更彻底地解构了现代主义的普世承诺。格雷在此处借鉴了戈达尔《蔑视》中著名的公寓长镜头,但将情感疏离置换为更残酷的身体政治——当建筑成为社会规训的具象化,连光线都成了压迫的工具。

影片第三幕出现的建筑模型仓库堪称当代电影最震撼的异托邦场景。数百个微型城市在柔光中静默如墓园,其中某个模型正是主角战前在柏林设计的犹太社区。这个被纳粹摧毁的作品与其后来设计的军事研究所形成镜像,暴露出现代主义最吊诡的悖论:同样的功能主义原则,既可用于建造乌托邦,也能高效地生产死亡。

格雷对粗野派建筑的矛盾态度体现在近乎分裂的视觉处理中。他用安塞尔姆·基弗式的废墟美学拍摄波士顿市政厅,却给光之教堂打上卡拉瓦乔式的圣光。这种双重标准恰恰呼应了当代文化界的认知困境:我们该如何对待这些既承载着民主理想又服务于权力体系的混凝土巨兽?影片结尾,布罗迪在幻觉中看到自己所有的建筑都长出血管,这个惊悚意象或许给出了最诚实的答案——粗野派从来不是纯洁的,它的每一道浇筑缝里都渗着历史的血。

当最后的长镜头掠过那些已成为文化地标的粗野派建筑时,格雷狡猾地让镜头轻微失焦。这个微妙的技术选择泄露了天机:我们至今未能找到合适的焦距来审视现代主义的遗产。那些曾被寄予厚望的混凝土乌托邦,如今不过是资本全球化进程中的一处违章建筑,而《粗野派》最残忍的贡献,便是将推土机开进了我们集体记忆的施工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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